万历明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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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章 兔死狐悲,涉艰履危(第2/2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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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想让我等知难而退?还是让我等见好就收?”


栗在庭自然明白冯时雨的意思。


地方官吏想使绊子的手段太多了,别的不说,光是修堤坝这件事,真要按流程走……


直白来说,此前若非冯时雨做主,不合规矩地挪用了罚脏银修缮,那恐怕早就毁堤淹田,酿成大灾了。


恰恰这种事,还根本没办法追究谁——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。


毕竟不是陈瑞这种主官,中层官吏,隐于整个体系中,甚至都不会被注意到,想发作都无能为力。


官场上下一旦形成共识,用糜烂一方来胁迫,钦差还真没什么办法。


而说起此事的冯时雨,究竟是什么立场,就不得不让栗在庭警惕了。


前者摇了摇头:“应凤戒备过甚了,我只是劝你,速战速决!”


“拖得太久,就怕夹在中间的老百姓遭罪……唉。”


他再度叹了口气。


百姓在这种时候,变成筹码,实在让人感慨。


栗在庭深深看了冯时雨一眼,不置可否。


他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稚嫩的官场新秀了,怎么听,怎么信,他有自己的判断。


栗在庭再度斟了一杯酒,洒入长江。


不疾不徐开口道:“想早日办结此案,速战速决,也还要仰赖湖广上下与我等同心一力才是。”


他如今占据主动,说起话来游刃有余,想怎么试探都底气十足。


冯时雨颔首,深表认同:“攻伐县衙,火烧钦差这等骇人听闻之事,但凡有官身,谁不同仇敌忾?”


“天使来前,三司衙门跟巡抚衙门就已经查开了,但有丁点嫌疑的,像什么洞庭守备丘侨、巡江指挥陈晓、兵备佥事戢汝止,都统统先斩后奏,逮拿下狱。”


“事涉岳阳王府,湖广上下也不曾有半点退缩,当即便点兵上门。”


“昭昭之心,天人可鉴。”


“但……诸位同僚忧惧钦差无罪而诛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
这年头,谁能一点问题没有?


就算不怕你查这个案子,那也有别的案子的忌讳,总不能真的掏心掏肺给钦差看吧?


再加上一上来就打落三司长官乌纱,谁没点想法?


栗在庭终于试探出了冯时雨的意思,不由摇头失笑。


话说到这个份上,还真没办法苛责这位同科,确实也是老成持重之言。


栗在庭也不介意表这个态。


他开口道:“化之也不必试探我了,我可以直言告诉你,你也可以回去转告三司同僚。”


“海御史眼里虽然容不得沙子,但是个做实事的好官。”


“凡与张楚城案无关的,只要别自己找死,我们都不会为难。”


冯时雨听罢,也不再掩饰,长出了一口气,拱手算是谢过。


正事说完。


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

栗在庭好奇撇过头:“化之还有事?”


湖广官场上下,震怖于今日海瑞打落三司长官的威势,特意遣这位同科来拉关系试探态度,还在栗在庭可以忍受的范围。


若是还要得寸进尺,他可就要不顾同科情谊,翻脸不认人了。


好在冯时雨并未说出什么让他翻脸的话。


反而是面露哀戚,开口道:“张厘卿与我也是同科一场,见到应凤对酌独祭,哪能没有半点感怀。”


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,一饮而尽:“兔死狐悲,为官艰难啊!”


这就是单纯祭奠的意思了。


栗在庭默然。


嘴里反复咀嚼起“兔死狐悲、为官艰难”八个字。


要论兔死狐悲,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加感同身受了。


他与张楚城同科同道,又极受高仪影响。


二人一心立志,想要功成名就,想要在大明朝的史书上,留在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
尤其是……当初他二人被高仪荐给皇帝,又听到高仪将皇帝吹到天上去的时候。


两人脑海中不知道闪过多少明君贤臣,流传后世的想法。


以为一切故事都会像青史上那些故事一样——皇帝贤明用人,臣下忠恳任事,就能革故鼎新,就能再造大明。他们也能名垂青史。


直到这一年里,栗在庭所见证的,所经历的,渐渐让他感受了什么叫行路艰难……


财帛腐化他的家人。


乡党动摇他的立场。


流言诽谤他的名声。


下属抵触他的政令。


数之不尽。


如此种种也就罢了。


千般艰辛,万般困苦,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负重前行,心志坚定了。


直到,他听到了张楚城的死讯。


这位同窗同科同道,似乎在用性命向他呐喊,革故鼎新,是真的要死很多人的!


你死我活,不死不休!


今日是他张楚城,明日也可能就是他栗在庭!


想到这里,栗在庭已经忍不住喉头蠕动,视线略微恍惚。


栗在庭突然抄起酒壶,站起身来,仰头对壶牛饮!


江风吹过,栗在庭头发略显凌乱,酒水一半入口,一半顺着脖颈淌下,沾湿了衣襟。


他狂饮一大口,对着长江吟道:“金樽清酒斗十千……”


前路如此艰难,他却如此无能。


南直隶的盐政,他只能摇旗呐喊;西北的边患,他一窍不通;晋党的串联,他无能为力。


甚至于他与张楚城通信,说起湖广问题时,他还觉得无论什么沉疴痼疾,一道诏令下去,就能传檄而定。


一旁冯时雨受此感染,略有动容。


李太白的行路难啊……


栗在庭一句出口,冯时雨立刻明白,这位同科,是共鸣了那句“为官艰难”。


于上,才能不足。


于友,天人两隔。


于己,寸功未建。


如此心态他冯时雨感受可比栗在庭深多了,这就是当初他被贬谪之后,夜夜辗转反侧,咂摸出来的四个字。


在中枢,只觉得波诡云谲,权谋交织,难以招架。


贬地方,则满眼沉疴痼疾,百姓困苦,束手无策。


为官艰难,为官艰难啊!


冯时雨站起身来,欲言又止。


栗在庭尽显士大夫狂狷,声音越来越大:“行路难,行路难,多歧路,今安在……”


他曾经还愤懑过,为什么同为一科进士,沈一贯、何维椅这些三甲靠末,凭什么能选庶吉士,列为宰辅之储,而他栗在庭居于前列却不行?


一度自负于才华,认为沈一贯之流,不过是乡党提携罢了,而他栗在庭才是沧海遗珠,怀才不遇。


但真当他等到这个施展抱负的机会,身为天子近臣后,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幼稚无能,见识可笑。


如今一句兔死狐悲,他恍惚从张楚城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下场。


一句为官艰难,更让他意识到,太弱了,他还是太弱了!


身后的锦衣卫有些紧张地靠近几步,生怕某位严嵩再世喝多了,失足坠江。


多歧路……冯时雨咀嚼着这个词,神色复杂。


他有心劝慰,嘴巴微张,最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。


冯时雨默默将举起酒壶,倾尽江河,喃喃道:“应凤,仕途上,你会走得比我们都远,前途阻且长,缓行罢……”


栗在庭念完方才一句,顿了好久。


此时听罢冯时雨的话,摇了摇头:“夸父逐日,力竭而死,道路太长,我未必有力走到。”


同科三人,一人阴阳相隔,一个遭受贬谪。


正是如此,才有一句为官艰难。


唯一还在前行的栗在庭,更是恐惧于自己才能不足。


冯时雨摇了摇头:“你才三十八……”


说罢,他便不再言语。


栗在庭一怔,旋即明白冯时雨的意思,他拿起酒壶,想再饮一口。


想起明日还有正事,又停住了。


转而又想洒给张楚城,却又怕酒水太多,惊扰了逝者。


再度沉默良久。


栗在庭突然笑道:“化知果然是百尺竿头,令我刮目相看。”


他还记得,此前的冯时雨,泄泄沓沓,言之无物,被皇帝厌恶。


如今出知地方半年都没有,竟然句句直指人心。


栗在庭受一句点拨,迎上冯时雨的目光,点了点头,喃喃道:“是啊,我才三十八!”


“阁臣授道于我,圣上宠幸于我,就连岁月也钟爱我……”


栗在庭言语之间越发认真:“往后的路,我自要走给张厘卿看!”


他张开双臂,敞开胸怀。


对着长江,高声吟道:“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!”


既见前路艰难,却也一往无前!


朝廷上下都说他是严嵩再世,谄媚于上不择手段。


那他更要让这些人看看,什么叫刮目相看,什么叫出将入相!


他除了摇旗呐喊、隔岸观火之外,他也可以运筹帷幄、赴汤蹈火!


栗在庭将酒壶一把掼在了冯时雨怀里,转身离开,头也不回道:“大家同科一场,化之既然兔死狐悲,心有戚戚……”


他神色逐渐狠戾,咬牙切齿:“那便看我杀个人头滚滚,好好祭奠他的在天之灵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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